千万网红翻车,翻出了短视频时代的“群体性无聊”
这么一个无聊的谣,为什么非要造。
早上看到一个消息,说短视频千万粉丝的网红猫一杯“小学生巴黎丢作业”事件终于有结论了,警方发了个公告宣布猫一杯确系造谣,而猫一杯自己也发了个视频,对造谣事件表示道歉。
事情的起因,是作为短视频播主的猫一杯,2月份的时候发了个视频,表示自己在巴黎捡到了一本国内小学生丢弃的寒假作业,她替那位学生写完,并且千里迢迢送回了国内。
作为一个娱乐视频博主,猫一杯的这个视频本身延续了她自己的风格,挺精准的聚焦了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的“假期作业焦虑”,所以很快成了爆款。
但是这个视频从播出一开始就引发了质疑——怎么就这么巧呢?一个中国小学生在巴黎丢了一本全是中国字的作业,就被中国播主捡到了,还全程录视频记录了下来。
这个小学生真的存在吗?还是播主为了制造噱头现编的?
为了说明视频的真实性,猫一杯起初拿了很多证据,比如小学生的舅舅、老师出来现身说法。
后来她又拍了一个视频,说这件事就是真的,已经联系上了小学生的母亲,只不过因为隐私,不方便让人家出来上镜云云。
结果昨晚,杭州当地公安发布公告,事件全程系猫一杯和其同事共同策划、编造的剧本。目前已经对该播主进行了“阶梯式处罚”,暂停了她的号的功能一段时间。
而猫一杯自己也发了一个视频,承认自己造假了。
实话实说,我看到这个新闻后,第一感觉短视频赛道上的处罚真的是轻微啊,造了影响力这么大的一个谣,最终的处罚却仅仅只是停号一段时间,相比之下,你看看在公众号上写文章这边……算了,不说了,不为改变不了的事情愁苦。
可是第二感觉,就是觉得猫一杯这个谣造的,真的很无聊——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秦朗的小学生,为了逃避学习在巴黎丢了一本寒假作业?这是一件多么无关同样的八卦小新闻,可是一个在互联网上坐拥数千万粉丝的网红,却不惜在这种小八卦上编了一个故事,而且还有这么多网友在这个事儿上较真的捉对厮杀。争论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小学生。
这一切,到底所图为何呢?
猫一杯在全网的总关注量据说超过了三千万,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三千万关注者中的一员。
那是某天的一个下午,我无聊中刷某音的短视频,无意间被推流看到了她录得一个视频,聊的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可是她幽默的表达和略显疯魔的表演确实让人看了非常上瘾。
于是就点开一个视频又一个视频的刷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半下午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此刻,当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依然觉得那半下午过得很神奇,这不仅仅是因为那一个又一个几分钟的短视频让我傻乐了那么长时间。
更重要的是,我发觉一件事——一转眼,我居然已经想不起她拍的那些视频中任何一部的内容是什么了。
除了她那句魔性的“债见(再见)”之外,她的那么多视频,对刷完过后的我来说都是看了等于没看,别说观有所得、甚至连半点记忆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不知道我的读者当中有没有也关注过这位网红的朋友,是否与我有相似的感觉——真的是魔性一般的,看了就上瘾,但看了也白看。
我觉得,猫一杯的这种短视频可以被称为“文化辣条”。
就像你平时磕的瓜子、吃的薯片、辣条、爆米花一样,你明知道吃了一点营养都没有,甚至不会获得什么饱腹感,但是吃的时候真的很上瘾,不知不觉就会陷入一种心流,然后大块的时间就没了。
可是,正如现实中的零食需要加入食品添加剂才能变得好吃一样,猫一杯的这种短视频也有很多“添加剂”——
其实,但凡调用常识,你都能想明白,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个人,平时能遇到那么多的生活八卦可以分享,每一个还都那么的喜剧效果拉满、充满了欧亨利式的转折?
就像橘子味汽水味道浓郁恰恰说明里面没有果汁一样,这一定是脚本手造出来的。猫一杯的那些视频,一定存在着大量的虚构。
而被证明子虚乌有的“秦朗巴黎丢作业”这事儿,更像是你在厨房里看到的一只蟑螂,只是猫一杯海量虚构中被不幸较了真的那冰山一角。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作为一个“文化零食”的生产者,猫一杯有她的公司要运营,定期要完成拍摄视频的任务。没有八卦也要硬努,你让她能怎么做呢?
幻想她拍的视频没有脚本,这事儿其实就跟幻想零食生产商不给零食加入添加剂一样可笑。
何况辣条是不是有营养、瓜子是不是能吃饱、这事儿对吃零食的人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是的,网上成为爆款的那些“生活短视频”大部分都是事先排好了脚本的“摆拍”,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业内成规,观众也不在乎。而猫一杯如果不是粉丝量那么大,有人较真之后还非要头铁说确有其事,恐怕也不会被揪出来作为一个反面典型,遭遇这场翻车。
橘子味汽水里没有橘子、红烧牛肉味方便面里没有牛肉,“生活”短视频里也没有生活。
刷短视频的受众虽然不愿承认,但我们正在这样被一个又一个这种几分钟的“文化辣条”麻醉、愚弄着。
猫一杯的道歉,甚至哪怕如很多人所愿“退网”,也不会改变这种趋势。
而且说实在的,她远非做的最过分的那些播主。
我想起了“赫胥黎的警告”,这是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最后一章节的题目。
波兹曼在这本1985年出版的专著中提到了一个问题——传媒方式本身对受众影响远远大于传媒所表达的内容。
印刷品时代,文字占主导的位置传媒方式可以培训人变得深刻、有逻辑感。因为文字是需要人通过主动阅读之后才能被理解的,阅读本身就是一个思维训练与对受众筛选的过程。
所以印刷品时代的媒体传播了真理和智慧,破除了迷信和陋习,甚至创造了近现代社会。
可是以图片、音频乃至视频作为主导的“电视时代”不是这样的,图片和视频天生带有更强烈的冲击里,它的表达是感性而去逻辑化,甚至大多数时候,越是碎片、虚构、极端甚至无逻辑的信息,反而越容易通过这些媒介传播。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我觉得就是希特勒的崛起。
希特勒的演讲在战前德国通过广播广为传播。其实,他的那些主张,如果用文字表达出来,很多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它们只是一些疯狂而极端的呓语。可是一旦这些主张通过录音和影像来表达,化作高声的口号、夸张的表情、坚定的语气。它们却具有了一种骑兵冲击一般撼天动地、摄人心魄的征服里。
而这种特质,反而是那些在报纸时代更容易说服受众的温和、理性主张所不具有的,因为这些主张一旦通过视频影像来表达,就变得逻辑链太长,而且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这个道理就像现如今那些表情夸张、主张极端、表现搞怪的短视频,往往更容易成为流量爆款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讲,不是希特勒利用了“新媒体”,而是新媒体“涌现(emergence)”出了希特勒,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
而为了说明电视时代的思维碎片化。波兹曼则举例说,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播报新闻时,经常会使用“好……现在”这样的口头禅来承上启下。
显然,这是一个转折性语句。可是如果你去看她用这句话连接的上下两段,会发现两者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关的话题。如果是文字表达,读者一定会察觉并觉得不妥,可是你在看电视时,很自然的就把这个逻辑鸿沟滑过去了。丝毫不会在意。
波兹曼说,这就是视频媒介有利于高度碎片化使然。
波兹曼认为,媒介从文字向视频图像的转变,会让人们逐渐丧失印刷品时代那种通过阅读求真、求实、求逻辑、求有益于思考的习惯,自此之后,传媒只为了给大众提供娱乐,且也只服务于娱乐价值。只要电视(视频)拍的好看,观众不在乎片子有什么逻辑性、不在乎能从中得到什么——甚至不在乎其反映的东西到底是现实中的实际景象,还是一种虚拟的景观。
这就是“娱乐至死”。
我想,在猫一杯这次翻车当中,我们隐约看到了波兹曼的这种担忧正在实现。我们沉迷于媒体,却早已忘了媒体的目的是什么。
在那本书的结尾,波兹曼说了一个“赫胥黎的警告”,其实也是他自己的。
波兹曼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
一种是奥威尔式的——他在《1984》和《动物庄园》中描述了一种反乌托邦,那里的文化与言论一起,因为威权的精神控制、思想禁区与迫害而窒息。
这种反乌托邦,人们很容易想见,波兹曼认为,他所身处的社会已经对其加以了提防。
可是与之相比,还有另外一种不被警惕的文化反乌托邦,波兹曼认为,它正在威胁当时的美国社会。它是“赫胥黎式”的。
这个“反乌托邦”是阿道司·赫胥黎在小说《美丽新世界》中为我们构建的——在那个世界里,文化因为过度的媚众、肤浅、追求刺激、而成为一场滑稽戏。
在赫胥黎的预言中,并没有“老大哥”钳制任何人的思想,人们只是在仿若毒瘾的娱乐中变得肤浅而浮躁,最终丧失了深度思考乃至自由意志的能力。
于是波兹曼说: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而无聊的琐事,如果文化生活仅仅被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真实的公共话题让位给了幼稚、虚假的俚俗八卦。如果公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
波兹曼的这个“赫胥黎警告”,是说给上世纪80年代美国人听的,但我想时至今日,它仍有它的意义。
猫一杯造的这个无聊的谣,让我真的笑不出来。
因为它说明我们的受众,正深陷一场短视频时代的“群体性无聊”当中。
我们正在短视频“文化辣条”为我们编织的傻乐之网中,走向浅薄与麻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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